莊軒回家的時候，經過小餘巷，佇立在邱林家對面的屋檐下。實際上，莊軒並不需要從小餘巷回家，這樣一來反而繞了遠路。不過離得近，繞也就繞了。

邱林的娘正巧打開屋門，走出來，一眼就看到了莊軒。她驚喜地朝莊軒揮揮手：“小軒，你怎麽在這，是要回家嗎？來家裏坐坐，我剛好燉了點湯，盛一碗給你吧。”

莊軒爽快答應：“好的，謝謝嬸嬸。”

進屋後，邱林的娘招呼莊軒坐下，立刻去了廚房，結果又空手回來了：“小軒，真是不好意思，竈裏的火居然莫名其妙的滅了，我才進去點上。”

邱林的娘略微顯得局促：“你不趕時間的話，就等等吧，嬸嬸的手藝你可是知道的。”

莊軒微笑地點點頭：“恩，嬸嬸，我不急，就在這裏等等。”

邱林的娘很滿意，她坐到莊軒對面，漫不經心地說道：“小軒呀，說起來，你也好久沒來我家坐坐了。你爹最近還好嗎？我看他都不怎麽出門，在家休養著呢，對吧。”

莊軒應聲道：“嗯，爹之前跟墨派的人有些沖突，在牢裏受了些苦，正在家休息。”

邱林的娘拍了拍大腿，關切地說道：“小軒，你年紀也不小了，現在可以獨當一面，想必你爹以後都不用太操勞了。”

莊軒還是彬彬有禮地附和：“嗯，我也是這麽和我爹說的。”

邱林的娘又笑盈盈地捋了捋頭發：“哎，小軒，你這些日子挺忙的吧。以前我家那個小丫頭就愛去找你玩，你忙起來之後，她也懂事，不去打擾你了。”

莊軒面露尷尬：“我確實很久沒見到她了。”

“說起來也奇怪，以前林兒天天跟我面前嚷著要修行，我常罵她，修行哪是女兒家該幹的事情，她總不聽，總往外跑，有時被我說幾句還對著我哭，甚至合著她爹一起來勸我，可把我急的。”

邱林的娘說著，眉頭逐漸擰起，顯得十分疑惑：“說來也怪，之前邱林不是自個跑了出去，跟墨派的人待了幾天嗎？中途連家都不回，我和她爹見不到她，擔心不得了，還以為她惹出什麽麻煩了呢。”

“嬸嬸，邱林不是回來了嘛？她沒惹麻煩，你放心吧。”

邱林的娘又呵呵地笑了起來：“是是，幸好，她只是和你一樣跟墨王修行去了。只是從墨派回來之後，這個小丫頭居然不野了，每天安安分分地待在家裏，也絕口不提修行的事了。你說奇不奇怪。”

莊軒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愧之情：“其實，額，是我沒照顧好邱林，讓她受了點，額，波折。現在事情都已經過去了。”

邱林的娘連連稱是：“恩，過去了就好，過去了就好。”

邱林的娘邊說邊笑，最後實在笑得臉都僵了，才不得已停了下來。

“小軒。”邱林的娘難為情地看向莊軒，見到莊軒那張微笑著的臉後，又不自在地別開了眼。

“嬸嬸，我五歲認識邱林，來你家也有上百次了。嬸嬸你有話直說便是。”莊軒平淡地說道。

在邱林的娘邀請他進屋的那一刻，莊軒就知道邱林的娘在擔心什麽，想問什麽了。畢竟，他打邱林家門前過被邱林的娘看見，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。

邱林的娘也估計莊軒早就看穿了她的想法，索性開門見山地說道：“小軒，我聽說國君已經到載天山了。墨派那邊有什麽消息嗎？墨王有什麽打算？”

莊軒沈聲說道：“恩，國君帶著大批修士去了載天山。而且，青王死了，國君現在滿腔怒火。稍作修整之後，估計明天就會進攻王都了。”

邱林的娘大吃一驚，面如土色：“你，你說什麽？明天？明天國君就要打進來了？怎麽會那麽快？我們怎麽辦？”

莊軒臉上依然帶著笑意，安慰地說道：“嬸嬸，你不要慌。墨王一定會應戰，他不會輕易將王都交出去。如果國君真的打進來，你們哪裏都不要去，就待在家裏，無論聽到什麽動靜都不要出來。”

邱林的娘瑟瑟發抖：“墨王，墨王真的能保我們安全嗎？”

“等大戰過去，無論這個城的主人是國君也好，墨王也好，你們都會平安無事。就算國君奪回了王都，法不責眾，他不會與全王都的人為敵。再則，到時候肯定會有人跳出來說，大家是受了墨王的蠱惑，你，伯伯，邱林，當然也不例外。”

邱林的娘還是不放心：“可是秦芒……”

莊軒搖頭打斷了邱林的娘：“國君不會把秦芒的死放在眼裏，說不定，國君根本不知道秦芒是誰。”

邱林的娘面色緩和了些，她小心翼翼地問道：“小軒，那你呢？你和你爹會不會有事？”

莊軒淺笑一聲，從容地說道：“我爹是原先王都護衛軍的人，又在墨派的手下吃了些苦頭，國君不但不會為難他，反而會獎賞他。至於我，其實我這次回家就是想跟我爹道個別的。如果明天國君真的打進來，我會和牛一、一牛他們，還有其他的墨派修士，一起對抗國君的修士大軍。”

“什麽？”邱林的娘從椅子上站了起來，“小軒，你修行才幾個月，你怎麽可能打得過載天山的修士？你這不是去送死嗎？”

“哐當”幾聲，門後傳來重物砸在地上的聲音。莊軒起身尋聲看去，邱林從門洞中露出半個身子，正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木盆。

莊軒不由自主地喚道：“林兒。”

邱林身子一滯，連木盆也不撿了，直接邁開雙腿往裏屋跑去。

莊軒尷尬地立在原地，嘴邊的笑容掛不住了，看上去臉色極為扭曲。

“哎。”邱林的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，“小軒，雖然我不知道你和林兒在鬧什麽別扭。不過，既然來了，就去看看她吧。”

邱林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的屋子，氣呼呼地把門閂插上了。她正在思考，她插上門閂這個下意識的舉動，到底代表著她是希望莊軒跟過來，還是不要跟過來時，莊軒已經在門外敲的咚咚響了：“邱林，你在裏面嗎？”

邱林小嘴撅得高高的，心想，這不是廢話嗎？她家就那麽大一點，她不在這裏，還能飛去哪兒？邱林沒有回答，自顧自地生著悶氣。她斜靠在門板上，手背在身後，緊緊地貼著門縫。

隔了很久外面都再沒有聲音，邱林以為莊軒真的走了。她正打算從門縫往外看看情況，卻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分外低沈而柔和的男聲：“邱林，如果我能在這場爭鬥中活下來，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。”

邱林楞了一下，想也沒想地回嘴道：“誰要做你的妻子，莊軒，我討厭死你了！你去打仗吧，我不想看到你！”

邱林說完，更加生氣了。明明她還在為莊軒拜墨王為師的事情惱怒著，莊軒卻好像毫不在意。還有上次，她趁亂逃出王都被墨派的人抓了回來，關在某個黑黝黝的屋子裏。莊軒來看她時，不僅沒有安慰她，還狠狠地教訓了她一頓，這筆賬她還沒機會和莊軒算清楚呢。

邱林一個人胡思亂想了半天，外面卻格外安靜。邱林有些失落地垂下頭，小聲地說道：“軒哥哥，你，你還是要小心。我還在生你的氣，一點兒都不想看到你，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平安回來，你千萬不要有事的好。”

結果等了半天，莊軒還是沒回答。邱林嘟囔著嘴把門閂放了下來，慢慢地打開門，卻發現門外一個人都沒有。邱林“哇”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晚上，千月輾轉反側，不安地翻了個身，一睜眼，發現一個黑影立在床邊。千月抱著被子猛然坐起，定睛一看，嗔怒道：“墨王殿下三更半夜闖入我房中，有何貴幹？”

墨王毫無羞愧之情：“收拾好東西，天亮前離開王都。”

千月既疑惑又不滿：“要出逃，幹嘛不早說，讓我好有個準備。”

墨王不鹹不淡地解釋道：“明早華霄很可能會進攻王都，我等的人到現在還沒來，王都恐怕有危險，不宜久留。”

千月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：“你在等誰？”

墨王沈默不語。

千月隨口諷刺道：“不說就不說吧，何必裝作沒聽到的樣子。麻煩墨王殿下後退幾步，我要下床收東西了。”

墨王善解人意地轉過身，走到桌子旁邊，背對千月坐下。

千月穿著裏衣下了床，又裹了件紗衣在身上，慢悠悠地走到衣櫃前。她打開衣櫃，掃了一遍裏面疊著的衣服，不經意地問道：“我們要逃去哪裏？”

墨王立刻答道：“你想去哪裏，就去哪裏。”

千月一楞，問道：“你不走？”

墨王又沈默不語。

千月氣惱地說道：“你不怕我把你們王都的部署全告訴國君？”

墨王不慌不忙地撥弄著桌上的茶杯蓋：“我讓姜黎跟著你。”

千月粗魯地翻弄著衣櫃中的衣服，把它們胡亂地往背後扔。沒一會，地上就全是丟的亂七八糟的錦繡綢緞。

千月把衣服扔幹凈後，對著空蕩的衣櫃呆看了許久，終於忍不住說道：“你為什麽不一起走？王都根本守不住。”

墨王無動於衷，依舊撥弄著茶杯，在寂靜的夜裏發出明朗悅耳的聲音。

千月踩著鋪滿一地的綢緞，疾步走到墨王身邊：“你可以帶著墨派的人一起走，先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。天大地大，總有國君找不到的地方。留得青山在，不怕沒柴燒。”

墨王繼續沈默不語，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。

千月怒火中燒：“你和國君非要爭個你死我活才能罷休嗎？非要拉著王都所有人給你陪葬，你才甘心？就算你走運，國君一時之間拿不下你，但你能在這裏堅持多久呢？就算你可以和國君一直僵持不下，那你不是又把自己困在王都這個牢籠裏了嗎？你好不容易從載天山下逃出來的意義呢？”

尖利的破裂之聲在千月耳邊響起，墨王把手中的茶杯捏碎，寒氣從牙縫中飄了出來：“說夠了嗎？說夠了就趕快滾，你沒有多少時間了。”

可是，千月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。被墨王這麽一激，她反而上前一步，憤慨地喊道：“殿下！”

墨王微微仰起頭，意味深長地看著千月，緩緩說道：“當初朱王沒有殺了我，是想得到我身上的神靈之氣。為此，他還帶走了我的小女兒作為人質。剛被囚禁在載天山下的一段時間，我確實很擔憂我的小女兒，擔心她受苦。不過過了那段時間，我就再沒考慮過她的處境。”

“冷血無情，你根本不配當一個父親。”千月十分鄙夷。

墨王不以為意：“那時，我相信墨派一定還沒有被朱王趕盡殺絕，我一定還有東山再起的一天。於是，我一直在等我的部下出現。我看著院子裏的樹，望著院子外的山，我數著地上細微浩渺的沙，畫著天上變化無端的雲。就這樣，我等了一年，五年，十年。”

千月難得有些動容，說道：“我知道你不甘心……”

“其實我早就想認輸了。”墨王平靜地笑了笑，“每一次朱王來找我下棋，我都無數次地想告訴他，我不和他鬥了。榮耀，力量，天下，神靈，所有屬於我的東西，我都可以給他。他一走，我又告訴我自己，屋頂那麽高，井水那麽深，真想做什麽根本就沒有人攔我。可惜我還是茍且地活著，在我最寶貴的年華，數著地上的沙，畫著天上的雲。”

墨王撥弄著桌上茶杯的碎片，碎片反射的月色在他臉上晃動不停：“沒辦法，我的血脈，身份，自尊不允許我無能地妥協，不允許我懦弱地死去。但我很清楚，只要事情有一線轉機，即便是死路，我也會欣喜若狂地往上沖，即便是陷阱，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跳進去。我早已在無底深淵的黑暗之中，只是需要找個借口閉上眼睛罷了。”

墨王扶著桌子站了起來，朝千月邁進了兩步。二人之間的距離不足半個手臂長，千月第一次看見墨王眼中湧動的波光。

“千月，我至今都不知道你為何會救我。可惜的是，我現在沒時間去弄清了。”墨王的聲音冷得像泛著寒光的劍刃，抵在千月的脖頸上，“千月，是你把我從深淵中拉出來的。誰都有資格叫我放棄，唯獨你不可以。”

千月楞了一陣，眼底泛起蒙蒙的水霧。她眉眼彎彎，氣若幽蘭：“殿下，我三翻四次地救你，早就沒有退路了。誰都有資格叫我逃離，唯獨你不可以。”

“咚咚咚”，千月門外傳來敲門聲，有人在門外說道：“殿下，你在裏面嗎？城門外有人發信進城，是否開城門讓他們進來？”

墨王雙眼倏地一亮，接著又露出疑惑：“他們？除了真仙，難道還有別人？”

外面人立刻回答道：“殿下，一共有兩人。除了真仙，還有國君的親妹，榣音公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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